我开始北漂是在2015年夏天,背了两身换洗衣服,钱包里装了一千块钱。
我面试的第一份工作在望京,在马路上被一个男人拦住,他问我地铁站在哪儿,又说借钱坐地铁,我给了他一些零钱,他继续说他的同事撞了人,钱包被扣下了,还需要转长途去公司拿钱,干脆借我一百块。他大概五十出头,黑皮肤,面容焦灼,把驾驶证往我手里塞,并抬起巴掌扇在自己脸上,信誓旦旦地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老家是xx的,我绝不会丢家乡人民的脸。我借给了他,也没要他的驾驶证,只留了电话,走了一段路回味过来我被骗了。那晚,我在青旅附近的网吧写面试稿,写完已是深夜,走出网吧抽了一根烟,皓月当空,回味着北京赋予我的第一次失落。此后我再未施舍过任何人。
幸运的是,我面试成功了,工作是撰稿,一天要写五篇伪原创的稿子。我住在一个叫崔各庄的地方,十五号线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走出地铁口,路两边是荒野,目及之处没有超过三层的建筑,扭头眺望,还能看见光鲜通明的望京SOHO。人行道的灯影昏黄,货车撞散漫空的浑浊,三两粒灰尘融化在嘴里,我告诉老家的朋友,这就是北京的味道。我开始喝酒,每晚都喝。弗洛伊德说抽烟喝酒说脏话的人,必是有需求未被满足,所以才填充于口欲。我沉溺于酒精的原因有很多,为挤地铁而喝,为每天睁眼就欠公司五篇稿子而喝,为不能去别处而喝,归结到底发现这一切都能用钱解决,然后恍然,原来我竟是被钱驱使,为穷而喝!
不久后,我换了份工作,新公司在西二旗,三层小楼,专门留出一间当员工宿舍,里面有一张属于我的小床。我早上起来洗漱完就坐到工位上干活,中午叫一份外卖,吃完眯一会儿。办公室里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大家习惯戴耳机,用打字交流。等七点一到,同事们纷纷打卡下班,我关掉与工作相关的窗口,一天过去。
某天夜里下起了大雨,一直持续到早上,同事们冒雨来到公司,脱下湿透的鞋,赤脚在地板上走,院外的月季跟竹子东歪西倒,下午三点的墙头不见熟悉的黑猫走过。到了晚上雨还没停,我望着窗外的雨忽而愕然,这样的生活竟然已经维持了十个月。时间个概念,快慢是人的主观感觉,是每天同样的生活让大脑麻木,继而将同样的姿势、呼吸、事件折叠到一起,把记忆给压缩了。在下大雨的那个下午,我有种流泪的冲动,强烈又匆匆,我突然想吃辣的火锅,喝烈的白酒,汤锅翻滚白烟,仰脖把酒饮尽,就着落地玻璃打个电话,随便给谁,告诉他北京的雨不停地下,不停地下。
因为没有勇气面对次日的生活,我每天都会熬夜,在夜里伤害自我,挖掘自由。我总在凌晨后推开小屋的门,把手总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摸索着在小床上躺下去,心脏咚咚响,铁架床都跟着震颤。多少次我都觉得要死了,可每次都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在活下来后询问自己,为什么有的人总是很亢奋,那么愿意去忙碌,愿意为一句话而笑。日子就了,总想得出一个答案,例如我的眼睛还能看多少行字,双手还能写下几部篇章,我在未来还会遇到几个人,等等等等。可时钟一圈一圈转,白天黑夜,一个周末接一个周末,开怀或沉默;穿着短袖来,看过白雪堆积后院,墙根的玫瑰开了又谢,等到了春天,这样的生活还是这样的生活。我得不到答案,便以最消极最极端的方式来应对,就是不应对。我把一切都交给时间,时间不会解决问题,但会让问题过去。
随着公司搬迁在即,我那一张床铺也没有了,连续好多天跟同事奔走在看房的路上。先去的是公司附近的小区,打电话联系好了房东,等到了小区门口,一个一看就是中介的人招呼我们跟他走,当时还和同事嘀咕,这怎么是个中介,房东呢?中介带着我们走进一栋楼,在消防箱上面找不到钥匙,就拿着张硬卡使劲别门,一边别一边夸这房子多好多难找。他折腾了有十分钟还没打开,我和同事站在一旁像把风的,感觉有点尴尬,就劝他算了。中介也是一身汗,坚持地说,不行!我带你们去看看别的房子,户型和这个一模一样,很好的!这时电梯里走出个小女生,看我们堵在门口,客气地说她住在里面,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中介像看到了亲人一样,都快哭了,说我是房屋管理员,快开门,我们要看房子!我们进门后几眼就看完了房子,觉得对不起中介,就又看了一遍,只有一点满意,那就是防盗门不错,走出小区接到一个电话说,你们怎么还不来看房啊?我说,不是刚看过吗?他说,被人带跑了吧,我都没看到你们!我和同事相视,尴尬地一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我和同事跑遍了近邻公司的两条地铁线,要么贵,要么小。有次我们来到一个偏僻的场院,满墙的爬墙虎,地上是煤渣路,格外寂静,好像不属于北京,可房子狭窄得可怜。我们疲累地走出来,坐在马路边上抽烟,汗水一颗颗地掉在牛仔裤上,把烟滴湿了,吸到肺里无比辛辣,觉得生活真难。后来,我们终于在回龙观的某小区找到了间合适的房,匆匆交钱签了合同。对西二旗科技园的白领来说,回龙观的房子就像是搭配薯条的番茄酱。每晚五点到八点的后厂村路上,上班族们褪去了流量的光环和KPI的压迫,骑着小电驴穿梭在宝马奔驰间,狠狠地将那些年薪百万的小资甩在身后,迅捷得犹如上班时敲打键盘的手。
对于刚搬的新家,我总是找不到回去的路,不是提前下车,就是坐过了站,出门买个东西还得绕个半个小区找楼牌号。搬到回龙观两个月后,时间是来北京整一年,我才能顺利地找到家门,也终于生了来北京后的第一场病,视线模糊,听力下降,清鼻涕流得跟自来水似的。那天是中元节,北京下起了小雨,同事们下班都早,说怕见鬼。西二旗地铁站是换乘车站,每次下班看着一拨人从车厢里倾泻而出,空出大片可站立的位置,都有种莫名的快意。地铁口有老人坐在地上买伞,强硬地将人群分流。相比下,七夕剩的玫瑰就掉价许多了,小贩抱着一箱玫瑰冲路人喊着便宜卖了,但过了时节的物件跟决裂后的关系一样,少有人为此回头。十字街口有人等绿灯,有公交车笨拙地驶过,有人烧纸,火星翻飞,事后留下一堆灰烬,用土掩盖了像是人行道结的血痂。
我意识到自己渐渐地对一切都感到麻木,例如回家。先掏出钥匙,一把开楼道门,灯光应声而响,墙壁上被人涂鸦“我们爱面包,我们爱奶酪,我们要的是彼此相爱”;一把打开家门,进去的那一刻眼前一黑,三室两厅的房子除我外还有两户,但门都紧闭着,光从门缝里渗出来,一股冷漠的人情味儿往鼻孔里钻;最后一把,用手机照着打开自己的卧室门,屋里东西的摆放位置,和早上匆匆出门时完全吻合。弃读韩寒多年,却又发觉“三重门”这个名字取得巧妙。
我躺在床上,能听见租户在卫生间打开莲蓬头,热水在管道流动的声音传到卧室,像墙壁在哭泣。那时我就知道,不会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我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解决些什么。
2016年的十一假期,我回到老家,母亲见到我很是高兴,她做了卤面,厨房还炖着一锅清鸡汤,这正是我在北京经常想吃的东西,可真正吃到嘴边,仿佛胃口又没那么大了。晚上,我去散步,看一切都是旧的样子,新的感受,小镇坐落在古黄河金堤以北,算是没拖GDP的后腿,居民有钱后纷纷买房学车。新区规划得也十分成功,一座座小区拔地而起,什么上海城、津都府、大理苑、南海花园……三流的房地产文案覆盖了一条又一条的街,让人不知身在何处。
回家第二天我不忍楼上装修的叨扰,去老房子那儿躲了一下午,房间里的物件都已搬走,只剩下床还有松散的书桌,和一堆旧书。我翻着那堆书,想起小时候,小时候的世界没那么大,活在小镇就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吃得起门口加州牛肉面的面,十八块钱一碗;另一个是住上有电梯的房子。这两件事目前都能实现,可我开始不快乐。我还为一个问题而疑惑,缅怀过去,究竟是因为过去好,还是现在过得不好呢?
我一人躲在旧居的下午,不知觉地睡着了,醒来天已黑了,睁着眼什么也看不到,觉得好久没有如此舒适自在过,决定立即辞职回来。我偏执地想,若一个人如果只能满足过去的自己,那么活着便毫无意义!可因为受不了一处的疲累而选择另一处的清宁,这算逃避吗?
我如此想着,犹豫着,跟公司提出了辞职,在茶水间里同事笑着说他有个朋友有天突然消失,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在北京某寺庙出家了,问他什么感觉,朋友就说,山下太乱了。
“感觉你也要出家里似的。”同事说。
可我只是回家。我如愿以偿地辞了工作,告别了北京那帮人,一人搬进了老房子,没有网络,无人对话,听着电脑里缓存的老歌,一本书打发一天的时光。我很想能有人问我什么也不干是种怎样的感觉,我会回答:大家都急需金钱去换取自由,可金钱有限,自由更有限,我拼不过,所以选择先避一会儿。若对方接着问总不能一直这样避下去吧?我会说:如果面对一件困难而有意义的事时退缩,那是逃离;如果面对的是力所能及却觉得煎熬的事情,选择离开很符合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再说“避”这个字眼本就不是长久性的。敲下这段话时,房间是亮的。
作者:刘酿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