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面对暴涨的房价,吴昭越来越感觉买房像是一场赌局。他攥着赌券的手掌开始冒汗,因为泡沫太大,胜面变窄,想到这儿,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满怀期待还是心存畏惧。吴昭赌的,是两个人甚至两家人的未来。
一间朝西的卧室,面积不大,照射进来的光线有限。午后,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平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发出粗长的呼吸,若有所思。他打开手机新闻客户端,很快锁屏,然后又解锁,想在微信上输入些什么,又停下。
过了许久,男人疲倦地直起身子,天不知不觉已近暮色,他毫不发觉。他瞪大眼睛,环视这间房子的格局,粗略计算屋顶的高度和墙壁的尺寸,又冷冷地打量颓败的装饰装修。他似乎听到一种嘲笑的声音:
“就这破房子能值3万一平?90年代建成,60平,能值这么多钱?”
窗外的空气看起来茫茫一片,这是建在北京东五环东南侧的一栋16层高楼,据老居民讲,小区早先是政府某部门的家属区,年代久远,一部分房屋早就流转。
屋内穿着睡衣的男人叫吴昭,1990年出生,戴一副无框眼镜,从南京中传南广学院毕业,到北京工作3年多,口音染上本地腔调,话语里常带“儿”,遣词造句有张有弛,待人接物很是爽快。他转述完嘲笑的声音,接着飙了句脏话。
这是2016年12月,北京通州区二手房成交均价已涨至6万一平方米。受北京房价影响,紧邻通州的河北省燕郊镇每平方米的房屋均价已近3万——在这一年年初,当地房价虽然早就超过了省会城市石家庄,但也还在1.6万每平方米左右——很难想象一个邻省小镇会以如此张扬的方式,屡屡登上报纸头条并与一国之都联系上。
一年多前,他和相识一年的女友商量,等缴满5年社保,就在北京五环内买一套小户型的房子。吴昭算了下,狠狠心,凭自己几年攒下的工资加上父母的一点积蓄,勉强能付首付。然而他们想好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尾。就在他们2015年看房的过程中,北京房价突然猛涨。
到了下半年,吴昭终于有了心仪的房型和小区环境,却已担负不起价格。“几个月前能买得起,但买不了(尚不满足购房条件),谁知道一年多两年多以后,它又会涨成什么样?”
眼下,面对暴涨的房价,吴昭越来越感觉买房像是一场赌局。他攥着赌券的手掌开始冒汗,因为泡沫太大,胜面变窄,想到这儿,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满怀期待还是心存畏惧。吴昭赌的,是两个人甚至两家人的未来。
“我是来奋斗的,现在以事业为主”
房子成了吴昭的一块心病。为了不牵累自己的工作和心情,他尽可能地将其压缩到心里的一角。“一周有7天,我只用1天去想它,其余6天,我要么享受生活、要么好好工作。只能这样调节自己,要不然总想。可想也没有用,越想它,它反而越涨。”
2016年,还在读研究生的女友申请去了澳大利亚打工留学,吴昭便独自用工作、电影和球赛来围挡对于房价的焦虑。
北京,在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一个更大、更新、有着更多可能的世界,很早就吸引着小城长大的吴昭。大三结束后的那年暑假,他就主动投简历到北京实习,最终如愿进入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毕业后顺利转正留下。那时他心中的北京不包括通州,也不包括传闻中将要划进来的燕郊,更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住到通州,而且远赴燕郊看房。
吴昭对燕郊的印象并不好。2016年下半年,他一个人去燕郊看房,车子驶出通燕高速,转进燕顺路,看到的是一连串拥挤的、举着售楼广告牌、西装革履的年轻房产中介,后面排列着的是售楼大厅、房产公证处、装饰装修门店。吴昭下车,转过身发现了提前约好的中介联络人。
“哥你来燕郊买房,是自己住呢还是投资呢?”
吴昭扫了周围一眼,回答:“我看这个可不能来这儿住。”
对方接过话茬:“哥你想多了,我也建议,你要买的话,投资就行了,可别来这儿住。”
“你想连中介都劝你别来这儿住了。他为什么不想让你来这儿住?因为燕郊没有什么配套,教育不行医疗也不行。它是一个镇,所属的三河市是个五线城市,在河北都算贫困的地方。”这是吴昭第一次对40公里外的燕郊有概念。
离开燕郊和那里正在发生的“乱糟糟”的一切,吴昭打消了“工作在北京,生活在燕郊”的想象。尽管每天在燕郊和通州的通勤路上乌泱泱的车队,证明了这已经成了来京外省青年相对普遍的一种选择。
吴昭一度还考虑购买过商住两用的房子,朋友劝他小产权房有风险,哪怕投资有时也要撞运气,他只好作罢。
吴昭的家在河南北部的小城安阳,2015年常住人口统计为511.7万人,大概相当于北京的四分之一,二手房成交均价不足4000元一平方米。
吴昭不是没想过,但也只是想想。“我如果回家呢,除非自己出来创业干点什么,否则说得难听点儿,高不成低不就。考公务员的话,每天朝九晚五受得了吗?要是去找个单位上班,不就是混天儿吗?”
吴昭父母刚工作的年头,房子是单位分配的,“好好工作表现,争取分一套房”是老两口当时生活最大的念想,如今北京动辄几百万的商品房让他们摇头兴叹。吴昭从没想过租房结婚或是租房租一辈子,“房子在中国人心里有家的象征意义,即使再小的房子,也需要一个。”
“我也有不少同事刚结婚,买个四五十平的先过着,先不要孩子就行,过两年觉得稍微好点儿了,把它一卖,可能就能换个六七十平的了。按照正常发展来说,房子肯定是越来越值钱,你的个人价值肯定越来越高,日子总会一天过得比一天好吧,人总要往高处走。”
一线城市充分的行业竞争环境对个人是种严苛的磨练,这也是吴昭选择在2013年毕业后北上的原因。“你生活在北京,相对来说,你平时接触的人、看到的东西,你的见识、你形成的为人处世的方式,可能都会不一样。”
在网络脱口秀节目《晓松奇谈》上,高晓松讲到美国洛杉矶的大学生毕业买房那一段,吴昭印象很深。“他说,那儿的大学生毕业3至5年之内,就能在洛杉矶买一套房子,就是一层的house,有三四间屋子那种。洛杉矶的house大概在25万美金一套,干三五年可不就能买一套房了?”
他决定接受这个现实,但接受不等于妥协。“永远要先摆正自己的位置。就我来说,我是来奋斗的,现在以事业为主,先不管挣钱的事。”吴昭说。
吴昭和女友的家人见过一次面,在那之前,他心里挺担心。“将来结婚,谁的丈母娘能把姑娘嫁给你?没房子你开玩笑呢。例外也有,但太少了,如果遇到那种不讲理的,你也没什么办法。”
但这次见面,对方并未给他什么压力。“她家里没说什么,我在北京的情况他们当然也知道,(房子)不是说今天买,明天就能买回来,不是说去买菜、买个西瓜,这个确实难度很大,他们可能也理解,之前就没有说过房子这个事情。”
“即使买了房,也会离开”
生活在继续,私底下,吴昭常会和父母及女友一道计划未来。眼看一两年内直接在北京五环内付一笔首付没戏,而手里积攒下的小几十万暂时也没有其他用途,他考虑再凑一些钱,在燕郊买一套50平左右的小户型作为投资。
“我本想2016年,但房价一直这么涨,不太稳,想想就算了,2017年再买吧。买了以后租出去,一个月基本上还能有1700元租金。”
他的想法是:“(燕郊)房价总不能再跌了吧,涨1万也是涨,到时候(结婚)把这房子一卖,新房首付的钱也出来了。”这是他的折中办法,他妈妈也同意。
吴昭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关注《新闻联播》上的政策风声。“中央开工作会议,不就说这个吗?说2017年要把控制好租赁市场和稳定房价作为工作重点。这么看来,这个房子总不能说现在值3万一平,2017年就1万5了,那不可能的事儿。”说完之后,他罗列了纽约、伦敦和东京几个大城市房价从不会下跌的证据。
与吴昭一同合租的室友是刚毕业一年多的男生郑恩南,他明显感觉到吴昭在半年内对买房的关注,日常话题偶尔也以此展开。郑恩南告诉《博客天下》,“他(吴昭)是一个挺上进的人,实际上还在犹豫手里的积蓄是用来读MBA,还是去燕郊买房作为投资。”
2016年12月底,吴昭参加了中国政法大学的MBA考试。“新开的专业,圈子里都在说这个事儿,我觉得还不错,就去试试,考上了就能给自己镀镀金,没考上的话,过几年再考呗。”
考试那天,吴昭在考场与人搭讪,发现那些人大多三四十岁,一问才知道他们有的是在河北开工厂的老板、有的是在内蒙古制作帐篷的,还有山西煤矿企业的人事主管,他们也对年轻的吴昭感到好奇。吴昭略有尴尬,“他们反正都挺牛×的,跟我打听我的名头,我心想,我什么都不是,怎么跟人说,后来就说我是来陪你们玩的。”
萌生读MBA这一想法,也是因为如今的工作让吴昭有“温水煮青蛙”之感,他急于跳脱出来,找到某种新的成长路径。他新闻专业毕业,2014年进入中央电视台的导演组从事节目信号制作,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出差,其余时间相对清闲。
在央视工作两年多,他感觉总在重复同样的工作,“就一件事,今天绕一圈,明天绕一圈,后天还绕一圈。永远是绕着一圈,好像一直在跑400米。我想跑800米,但是跑了400米之后就让你停了。”
工作之余,吴昭得适应老同志的社交生活,不是打牌就是喝酒,“把我自己都搞老了”。加之事业单位沉闷的工作气氛,逐渐让他心生倦意。
尽管抛却买房,这个工作平台和一万多的月薪对毕业3年的他而言相当体面,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有更长远的选择和追求。
吴昭偶尔会在下午看这样的一部电影,其间偶或还会接到父亲隐晦的催婚电话。他的回答总是又气又急:“我都跟我妈说了,最早要等到28,你别着急,光急着结婚结婚,事业都没成功,你拿什么结婚?”
从14层的阳台窗口,向西能看见朝阳路,有时过于敏感,他坐在屋里也能听到街上的噪音。现在,吴昭已经没有了落户北京的执念。
“对年轻人来说,还是应该奋斗一下,至少在40岁之前,这都是奋斗的阶段。到40岁左右,应该回归家庭更多一些,我可能会去南方找一个没有雾霾的地方、压力没那么大的城市定居。”
吴昭考虑把孩子生在国外,因为无论未来在什么地方,考试都不用回原籍。
“所以我还是想,像刚才说的,到了40岁可能就会在北京或是哪座一线城市待得烦了,即使买了房,也会离开,卖了。”吴昭说。
作者:张文政 博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