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只高档水晶杯突然从女孩手中掉下,1000元人民币瞬间沦为一地碎片。整个餐厅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凝神屏息,只听到女孩开始抽泣。
这个女孩是荷兰国际管家学院中国分校的一名学生。她正在做的是一门功课——用蒸汽熏酒杯,以保证擦拭后不留下一丝水渍。但这些昂贵的酒杯实在太薄了……
在这里,学员们接受各种苛刻的训练,目的是有朝一日能受雇于富豪阶层,成为一名管家。这里也是荷兰国际管家学院在全球开设的第一家分校。在过去的一年里,中国每周就能产生近5位亿万富豪。对于高端服务业而言,这是一个庞大的尚待挖掘的市场。
于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蜂拥而至,他们当中有火车司机、保姆、程序员、国企职工等等。为了成为管家,他们不惜自掏腰包,交上4万元学费,报名参加这个为期6周的管家培训班。
在《中国新闻周刊》到访这所学校的时候,8位学员正在学习如何上菜。他们用金色的托盘端着昂贵而沉重的陶瓷盘子,拇指不能碰到盘子,只能用四只手指托住盘底。为了保持姿态端正,盘里还放着两颗乒乓球,端盘子的时候不能让乒乓球移动。这样的姿势,他们至少要保持15分钟。
“我们不是为了让他们舒服的。”荷兰国际管家学院中国分校的培训总监克里斯托弗·诺布尔(Christopher Noble)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你服务于真正的雇主,没有人会想到你究竟端着那么沉的餐具站了多长时间。雇主只会想,我给钱让你做这些事,你为什么做不到?”
当学生跪在地上为诺布尔上咖啡时,他不会看他们,也很少说谢谢。他以此向学员传达一个信息:管家不能将成就感寄托于雇主的恩宠和鼓励。一个合格的管家要实现“无声的服务”,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不被注意到。
这一天,诺布尔要和学生们一起,为24位中国客人准备晚宴。他回了趟公寓,洗澡、刮胡子,换上笔挺的管家服,在尖尖的衬衫领子上打了一个白色的领结。两枚管家胸针别在他的燕尾服上,脸上露出职业的微笑,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此时,每位学生的仪表也要接受360度的检查。他们必须把指甲剪平,不能有任何弧度;衣服上不能有一点线头和灰尘,更不能有褶皱。
一整个下午,至少有50人在为这场宴席做准备。何萍莲刚刚学会把餐巾叠成天鹅的形状,足足用了两分钟。她51岁了,此前在河南一个富有的家庭里做了6年保姆。
何萍莲一贯非常节省,4万元的学费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可是我觉得跟不上(时代)了,就想要改善生活。”她这样解释来参加培训的初衷。为了成为一名职业管家,她除了交上大笔的学费外,还不惜血本改头换面,买了3件一模一样白衬衫,定制了一身750元的正装,烫了头,甚至第一次文了眉毛。
站在她身边的刘可成,出身则完全不同。家境富裕的他有二十多件衬衫,他会在衣架上贴一个标签,写好购买日期,一旦超过9个月就会扔掉,“再好的衬衣穿久了,也没有前几次漂亮。”对他来说,定制一套1万元的西服套装并不算贵。
刘可成原本的职业也和富豪相关——为他们提供私人旅游服务。他告诉记者,在参加此次培训之前,一位颇有名气的中国富豪希望聘任他当私人管家,并给他开出了超过一百万元的年薪。考虑到自己没做过管家,毫无经验,于是他暂时婉拒了这个邀请,转而报名参加管家培训班。
刘可成和何萍莲有条不紊地为当晚的宴会布置餐桌。这原本是一场西式宴会,为了西式餐桌的摆盘,他们甚至要拿出红外线、激光、圆规和木尺,测量刀叉、酒杯、盘子等餐具之间的距离。但客人临时又决定把西式改成中式,一切方案设计都要推倒重来。
距离晚宴还有30分钟的时候,晚宴主人方的一名人员来到会场,看了看场地,决定把主桌和副桌换个位置。于是,3位学员马上钻到桌底下,与其他十几个人吃力地移动桌子。甚至没有人质问为什么要交换位置——他们不需要理由,只负责实现客人的愿望。
终于,客人们纷纷落座。当晚,客人们开了24瓶红酒,5瓶茅台,以及数不清的绍兴黄酒。难以计数的“干杯”过后,有人开始去洗手间呕吐。直到晚上十点,酒席散尽。
而因为客人的迟到,诺布尔带着学生在社区门口列队,异常挺拔地站了一个多小时。
荷兰国际管家学校中国分校坐落在成都朗基地产旗下的一个高档社区。这几乎是成都最贵的楼盘,最小的房型是240平方米,最大的有630平方米。学生们在顶楼的会所上课。他们的课程包罗各种家政工作:每天要对会所做基础清洁,用抹布擦洗马桶,然后清理这块抹布,所有环节都要通过细菌检查;每周还要进行一次深度清洁,要将花瓶里的石子倒出来清理;保养奢侈品,用醋和小苏打清理洗衣机……
这间会所也是诺布尔2012年第一次来中国工作的地方。当时,他从事五星级酒店的咨询工作,为房地产的销售中心培训销售人员,同时也在这间会所做私人管家服务。直到2013年的一个晚上,他和同事坐在公寓的大阳台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我们为什么不在中国也开一所管家学校呢?”
也是在这一年,大连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凭借860亿人民币的净资产第一次登上《福布斯中国富豪榜》的首富宝座。当时和王健林一样被称为“亿万富翁”的中国人还有6.7万人。
诺布尔回忆说,曾经有一位女士到会所休息,诺布尔给她准备了许多甜品和咖啡。12个小时后,她买下了这个社区里的13套公寓。“就是因为你的服务。”这位女士告诉他。
彼时,房地产商已经意识到,高端地产开发已经进入瓶颈,“我们在物质上已经发展到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就差用黄金来铺每块砖了。”荷兰国际管家学校中国分校的市场总监蒲燕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不知道硬件怎么突破,就要找其他的出路。”
于是,私人管家服务越来越受到重视,“豪宅、名车、保镖、游艇、私人飞机是富豪的五大标配,”蒲燕笑着说,“管家就是下一个。”
2014年,中国大陆诞生了242位财富超过10亿美元的亿万富豪,同比增长了近70%。这让中国亿万富豪的总数达到596位,第一次超过美国的537位。中国亿万富豪掌握的财富总量已经达到2.1万亿美元。
与此同时,豪华地产业的发展也给管家服务提供了商机。2015年第二季度,一线城市每平方米售价超过6万元的豪宅公寓成交2685套,同比增长444%。而2015年上半年,北京总价超过2000万的豪宅已经签约420套,是去年的两倍。“这就意味着有这么多业主,会成为我们的目标客户。”朗基地产董事长助理唐杨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诺布尔卖掉自己在美国的三处产业,决定到中国发展。在朗基地产的配合下,他和合作伙伴取得了管家学校的营业执照,确定了培训地点。2014年7月,荷兰管家学院中国分校正式成立。
在这里,学生要付出4万元学费,接受6周的培训。当他们拿到毕业证书,并受聘成为私人管家时,将获得这个行业平均2万元的月收入。
对于学员的就业,蒲燕很有信心,“学校已经与高端服务机构合作,如果他们的客户需要管家,就会找到我们,我们就为学生介绍工作。”蒲燕说,“能聚集高富帅的地方,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目标客户。”
刘可成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钱包里装着各个五星级酒店的高端会员卡。他在中国酒店业里也小有名气,在饭店里总能受到特殊礼遇。“他们知道我吃什么,喝什么。”刘可成淡淡的口吻里有不经意流露的优越感,“他们招待我和招待你是不一样的。”
刘可成所说的特殊礼遇来自高端酒店的管家部。除了培训学生,管家学校也会承接高端宴请、培训五星级酒店和房地产销售中心的员工。事实上,学校30%的收入来自学生的学费,另外70%则来自承接的项目。
刘可成从小跟随父亲出入全球各大酒店,他甚至觉得酒店比家里还要舒服。
早在英国留学时,他就已涉足当地酒店业,从早餐服务生做到了前厅部经理。
他曾招待过一位英国贵族。那位女士要求刘可成在她的冰箱里放上8瓶“斐济水”(一种矿泉水),温度要调到23度。这件事情对他影响至深,后来,他入住中国的五星酒店时,也要求酒店为他摆上8瓶斐济水。
五星级酒店的管家部会在微博和朋友圈上搜集刘可成的喜好。每次刘可成入住,他们总会为他安排120平方米的套房,里面摆着他爱吃的、已经切好的8片菠萝、10片西瓜;他们知道刘可成只喝星巴克加2份浓缩咖啡、脱脂奶、不加奶油的冰摩卡,于是每天送他一杯;每天晚上还会有一份纽约芝士蛋糕准时来到他的房间。
有一天早上,刘可成在微博上写道:“真想集齐星巴克的五张城市卡。”当晚,就收到了来自这五个城市洲际酒店的快递,里面装着他想要的“星享卡”。
可是现在,他要从一个消费者转变成为服务者。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管家,刘可成戴上黑色的围裙和白色的手套,拿着4种清洁药水和数不清的抹布,与其他8位学员一起为私人会所做“深度清洁”。
他还和西装笔挺的同学们一起,学习如何保养一双皮鞋。他们第一次知道,清理一双皮鞋有12个步骤,至少要花掉2小时。
“我们不是培养服务员,而是要让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做家务,未来才知道如何要求家政团队。”诺布尔说。
在诺布尔看来,中国的新富阶层并不明白什么是西式管家。事实上,中国式的管家常以“助理”和“司机”的身份出现在富豪身边。直到最近,来自西方的管家似乎成了中国富豪们彰显身份的象征。
在朗基地产的高端社区里,有业主要求金发碧眼的管家在小区里骑马,还有人想把管家当成清洁工支使。“这些要求我们都拒绝了。”荷兰管家学院董事长助理唐杨说。他们渐渐学会挑选中国客户,但也不得不承认,一旦学员成为私人管家,就很难对中国的富豪说“不”了。
“我们希望能把土豪引领成为新贵族,”蒲燕顿了顿说,“但是很难,很难。”
蒲燕说,中国富豪和真正的绅士还有很远的距离。“欧洲的贵族,不会炫耀豪车豪宅的数量,他们更注重品质。有人会买一套非常昂贵的西服,但几年后保养得还和第一年一样好,就像是电力和下水系统在百年的古堡里始终畅通一样。他们不是没有能力购买,而是一种品位的体现。但在中国,一切都是新的。”
显然,越来越多的中国富豪希望向西式贵族靠拢,至少自己的孩子不能再被称为“暴发户”。不少人执着于把孩子送出海外。据统计,至少有80%的中国富豪将子女送到国外。目前,英国的私立学校中有约2.6万外籍学生,其中接近1万人来自中国。
刘可成也是其中的一员,他在英国生活了11年,也拿到了英国护照。在给中国富豪规划欧洲旅行时,刘可成发现,他们会很随意地预订米其林餐厅,即便后来没有如约而至,也并不在乎白白花掉的1000英镑的预定金;还有客人在泰国掏出2万美金,作为他们4天行程的零用钱,交与他支配。
“(富豪)一个人出去玩,后面会有8个人的团队。做管家就一定要理解这样的生活方式。”刘可成微微一笑,“如果你不是有钱人,你真的不知道有钱人是怎么生活的。如果你是百万富翁,你是不了解千万富翁的,千万富翁也不会了解亿万富翁的。”
当然,也有人对刘可成从事的行当并不恭维,认为这是贫富差距的“毒瘤”。刘可成对此表示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贫富差距只是反映出不同人的不同欲望,与人格无关。
2015年11月28日,第4期管家培训班结业,有两名学员成为开课以来第一批以优秀成绩毕业的学生,刘可成是其中之一。他开始去五星级酒店面试,希望能成为管家部的管理者。
诺布尔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中国的高端酒店和房地产销售中心最急需管家服务,而中国家庭对私人管家的需求还不算大,“这和我们的最初预期刚好相反。”诺布尔说。但他强调,他们的最终目标是向中国富豪提供私人管家,并坚信这个市场潜力巨大。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何萍莲、刘可成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