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是孤独的,只不过每个人寻求安慰的方式不一样,刷快手、刷抖音都是为了摆脱自己心里的孤独感或者焦虑。
我是这样获知这个选题的。
6月2日,我参加了一场关注下沉流量市场的沙龙,清华大学社会学系严飞副教授展示了一组关于中国社会结构变化数据图,2010年,我国社会结构呈“土”字型,大量人都处于中产以下阶层。他说,下沉流量市场非常有趣,他的一个学生在做一个关于城市外来人口如何通过快手构建身份认同的毕业论文选题。
沙龙结束后,我联系上了严副教授,得知,学生叫马姚姚,一位清华大学新闻学院大四毕业生,即将继续在本院攻读国际新闻方向的硕士学位。马姚姚在写第二学位毕业论文时,选择了严副教授作为导师。
6月11日,我和她约在清华大学的一间咖啡馆聊了起来,她的本科第一学位毕业论文题目叫《快手平台对用户互联网红利获利机制的影响研究》。
以下是她的个人自述。
亲戚在玩快手
我从3月份开始写这个论文,4月开始做访谈,6月初成稿,然后就去答辩了。这是我的第一学位毕业论文题目。我的第一学位是新闻学,第二学位是社会学,本科毕业后,我还会继续在清华大学读研,国际新闻方向。
我第一次知道快手,是因为2017年一篇叫《底层残酷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的文章,后来就没关注快手了。
我家在新疆伊犁,去年暑假我回家,发现有很多人都在刷抖音和快手。但这个东西本身对我来说没有丝毫吸引力,抖音的思路和微博一样,它就是一个短视频版微博,不过快手不是,它有所不同,我好奇的一个地方在于,那些受教育水平不高的人有了手机后,先学会用微信,第二个就学会用快手了,还一直玩,这个平台到底有多大影响力?
拿我两个亲戚来说。
我有一个堂哥是卡车司机,他平时跑“伊犁—乌鲁木齐”线路,那条路上的风景还挺好看,有很多游客都去。他经常在快手上发视频,发了之后还转发到我们家族群。我就很好奇,点进去看。他发的基本上都是一些路上风景视频,他还发家里装修房子的视频。
久而久之,我就更好奇了。
去年寒假,我回家,发现我舅母也在玩快手,我问她在不在快手上买东西?她说,买,买的化妆品。她当时跟我描述了一个化妆品,还说是快手上一个人卖的,直播间人特别多,每次卖都有一两万人在线。我去看了那个人的淘宝店,销量特别高。
我就问舅母,她买了什么。她说,就买了一个防晒霜和一个气垫,价格在七八十块钱。她还把淘宝链接发给我,说,这个价格已经涨到95块了,她当时买的时候是75块。主播说,她的货是从大品牌厂商那里拿过来的,货没变,只不过是牌子变了。但是货真是假,还真不好说。
最开始我接触快手比较痛苦,我对上面的内容丝毫不感兴趣,有一段时间我在问自己,为什么要研究这个?
但是后来我发现,如果只看内容,不把一些现象抽象出一些普遍性规律,就会很痛苦。
确实,我刚开始痛苦的原因就在于此,没有找到一个特别好的理论去分析我观察到的现象,单从现象上看,我看的内容非常杂乱。
硬着头皮,我在快手上去找学校附近的主播聊。
他们特别喜欢加微信,我也不拒绝,他们加我,我就加。加了之后,他们会问我是哪儿的。我说我是清华的学生,我在写论文,所以在看快手。有的人还挺愿意和我聊,聊多了之后,就想见面,但我没答应。
有一点很有意思,我去男生的直播间,他们看到我的头像是女生,就很愿意聊,但去了女生的直播间,女主播都不愿意跟我说话。
什么是第三道数字鸿沟?
我的毕业论文题目叫《快手平台对用户互联网红利获利机制的影响研究》。
企鹅智酷在2018年发布的报告说,快手的用户群体主要集中在非一线城市,其中三四线城市及乡镇农村用户占据了绝大多数。而 2018 年, 有1600 万快手用户在平台获得收益,其中有 340 万人来自国家级贫困县。
我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乡镇农村用户是怎么通过快手获取互联网红利的,平台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讨论这个问题背后的意义在于,数字技术普及是否会对我国原有的城乡发展格局产生影响。
我主要基于互联网红利和平台两个概念展开文献综述。
从使用结果的角度讨论互联网接入和使用的影响就涉及到第三道数字鸿沟,其包括经济、政治、教育等多个方面。互联网红利就是从经济后果的角度研究用户从互联网获取的超过传统市场的经济收益。
什么是第三道数字鸿沟呢?
第一道数字鸿沟是互联网接入,主要是指在信息技术还没有完全普及的时候,富人阶级相比于底层群众更容易通过新媒介获取更多的信息,从而导致更大的贫富差距。但现在这个鸿沟基本上已经弥合了,农村互联网的普及率也比较高,他们能通过互联网获取很多信息。
但接入鸿沟的弥合并没有改变原有的经济发展格局,教育水平高收入多的人更有可能使用互联网获取经济收益,获取红利的那部分人依旧是原始既得利益者,被排除在外的人越来越边缘,而教育水平越低的人,越有可能通过互联网来满足自己的娱乐需求,也因此会失去一些获利机会,这就会涉及到第二道数字鸿沟,即互联网使用差异。而因为互联网使用不同对个体和社会产生的影响就是第三道数字鸿沟。
在农村,你可以看到很多人都在刷快手、刷抖音,很少有人去购买它们上面的课程学习,但是对于教育水平越高的人,他们越有可能借助互联网来增加自己的教育资本、社会资本,最终转化为经济资本,这也是因为互联网使用差异所导致的更进一步的经济差距。
平台的连通性和主观能动性是我文献综述的第二部分。互联网的本质就是连接,对一个平台网络来说,连接当中接入的节点越多,网络价值就会越大,因此,平台的连通性是用户获取互联网红利的一个重要基础。除了连通性,随着快手做得越来越大,它很大程度上就具有主观能动性,它可以决定什么能够“被看见”,什么“不被看见”,从而影响到用户获取互联网红利。
用户个人原有资产以及区域性资产
我主要采用定性研究方法,包括体验式观察、访谈以及案例研究。
我的研究内容包括两个方面,首先是连通“社会平均人”,对快手连通性的分析,本质上是要回答为什么快手上可以聚集大量乡镇农村用户的问题。
我从内容网络、关系网络以及服务网络三个角度展开分析。
首先,快手通过个性化内容推荐和引入基尼系数,调节流量在平台形成个性化、去中心化的内容连接,使长尾用户得以“被看见”,也就是说,快手引入一个基尼系数对内容进行调节,比如对于一个百万粉丝以上的用户,他们就会在推荐页上适当限制这个用户的内容曝光度,把机会留给其他中小用户的内容,一是保证基础用户的曝光度,二是适当限制头部流量。
很多长尾用户和长尾内容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环境上有同质性,内容连接方式使得大量乡镇农村用户在快手聚集,用户之间的同质性让他们产生归属感,建立身份认同,从而保持社区活跃性。
它还有一个服务网络,这个服务网络是快手自己搭建的。快手如果只是做一个社交平台,用户只在上面记录生活、交流互动的话很难直接产生经济收益。但快手搭建电商服务网络的意义在于,它为大多数用户提供了资产的互联网市场准入机会。这是用户在平台获取红利的第一步。
这里提到一个叫“市场准入机会”的词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讲快手用户在平台上获取互联网红利,第一个条件是你的资产要进入互联网市场中。资产只有获得市场准入机会后才能变为资本,进而转化为经济收益。
在传统市场中,决定用户经济收益的是实业资本、社会资本以及教育资本等的积累,在互联网市场交易中,除了这些资本积累,互联网还可以将原本在传统市场中的一些“僵化资产”转化为互联网资本。
最典型的一个就是互联网使用技能,传统市场中,个体互联网技能并没有市场准入机会也无益于资本积累,但在互联网市场中,它却成为了获取红利的重要基础。
对互联网的使用技能越高,信息获取速度越快,就越有可能获取更多收益。快手电商网络的搭建可以让大量的乡镇农村用户资产获得市场准入机会,这是他们通过平台赚钱的重要基础。
那快手是怎么影响用户获取互联网红利的呢?
为了更好的解释这个问题,我借鉴了互联网资本的框架。用户互联网资本的多少会直接影响互联网红利差异,而影响互联网资本发挥效用的条件包括互联网平台以及两个“乘数效应”的发挥,也就是市场规模乘数效应和潜在需求差异规模乘数效应。乘数效应简单来说就是正反馈。增加用户的互联网资本可以通过提升资产转化率或者扩大资产规模来实现。
快手连接了非常多的乡镇农村用户,给了他们一个相对平均的流量分配模式,在这种去中心化的网络结构中,中心节点的数量和权重都会降低,个体之间的连接也会更加平均。个体获得的连接数量越多,市场规模一定会变大,你就有可能赚更多的钱。
这很容易进入一个正向反馈里,赚得越多,你再投入进去,相当于你的资产规模又扩大了,最终导致你获取更多互联网红利。
其实,还有一个潜在需求差异规模乘数效应。由于平台连接的用户多了,很多在传统市场中受众范围比较小的商品,在快手上就会被很多人关注,比如鹿茸、虫草,连接的人越多,这种差异化的需求就更有可能被满足。
但也有一点无法忽视,对于平台来说,网络中心化程度越高,变现越快,而快手是去中心化的网络结构,变现速度并不是很快,之前多通过直播变现,后来才探索出了其他的盈利模式,比如现在的电商模式。
有一点很有趣,快手电商平台的搭建与当下的消费分级市场有些契合,一部分长尾用户对低价消费品有需求,他们会青睐一些低价商品,有点像拼多多。
快手从社交到电商,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老铁文化。它还呈现出了一种网络时代的乡土性,乡土文化能让个体与个体之间更容易产生信任,更有情感联系,也更容易互动,这可能也是哪怕快手上的一些视频质量不太高,还是有人会信任你的原因。
在分析平台影响用户获取互联网红利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判断非常重要:平台只是用户获取互联网红利过程中的一个变量,此外发挥更重要作用的,还是用户个人原有资产以及区域性资产。
刷快手、刷抖音,都是为了摆脱自己的孤独感或者焦虑
我平时还挺忙的,比如这个学期,要写第一学位和第二学位的两个论文。前段时间还参加了一个与能源经济相关的比赛,我其实也不是特别懂,但就是要学,跟着老师做。
我最近在做一个调研,关注新疆的失学女童,我从大一就在做,就想知道,为什么那边一些女孩儿不上学。我大一到大四去当地做了四次调研,今年暑假还要去。我们学校生命学院的校友基金会看到我们在做这件事,他们觉得还挺好的,想和我们合作一下,做成一个公益项目,弄一个长期帮扶项目。
我之前在一个社团,我和一个学姐的关系比较好,退出来之后还有联系。前不久她找到我,想一起做“导师计划”,给校内学生找校外职业导师,我们要招募导师,招募学员。事情还挺多的,不久后,我还要去丹麦,去那边的一个暑期学校上课。
我不能闲下来,我现在还能接受这种节奏,这都是我自己选的。但有一点可能不太好,我做的事情非常杂,没有一个主线,我其实对自己的认识没有特别明确。我现在一直处于变化的过程中,我没办法告诉你,我接下来一定要做什么。我在努力把这些散乱的点凑到一起。
我小时候在姥姥家长大,那里是农村。从姥姥家门口出来后,过一条马路就是一条河,河对面是特别宽的水稻田,远处有山,夏天时,水稻田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秋天就变黄了。我对这个场景的影响很深刻。
我爸妈他们都是快手、拼多多的用户,他们都在讨论很多我在学校看不到的话题。我回家后,那个场域和我在学校完全不一样,这也让我拥有了一个比较多样的地域背景和跨文化背景,在共情能力上应该比别人要强一些。
过去很多事情都挺好的,但我不喜欢怀旧,我觉得生活在当下就挺好。对我爸妈来讲,我看到的东西在广度上是远远多于他们的;对我来说,我非常需要注意调整自己在学校和回家后的状态。家里的很多人都在玩快手和拼多多;在学校里,我接触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团体,大家每天都在想着怎么追求卓越。
这两个环境反差其实非常大。对我来说,怎么让自己能够在不同状态下,调整好适合与他人的相处方式更重要。
我在学校还挺喜欢看音乐剧的,实验剧场、歌剧、话剧、舞台剧、交响乐,我都看。前阵子,去看《摇滚学校》,它改编自同名电影,在全球巡演,上次刚好在北京。
《摇滚学校》讲了一个很有趣且值得思考的故事。在一所学校里,爸爸妈妈为了让孩子们得到更好的教育,就把他们送到贵族小学,学校的所有老师和家长都在告诉孩子们,你一定要优秀,除了学习课本知识,还要学习弹钢琴、拉小提琴、学习唱歌跳舞。
机缘巧合之下,一个老师出现在这个学校里。
这个老师在生活中非常失败,所有人都觉得他失败,因为它太喜欢摇滚音乐了,还没挣到钱,交不起房租。有一次,他却莫名其妙地冒充他的朋友到这所学校当了老师。上课时,他发现了孩子们的音乐天赋,教孩子们玩摇滚,后来去参加比赛……
故事、音乐、灯光……整个氛围非常好,我们在现场还可以一起鼓掌唱歌,融入其中,在那个短暂的时间里,我可以脱离一下现实,而脱离现实的目的,是想从别的地方寻求一些刺激和快乐,虽然它不能真正解决生活中的问题,但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当下的焦虑。
我刷快手的时候有一个感觉,上面的绝大多数人都挺孤独的,特别在北京生活的这群人。我最开始关注城市外来人口是如何通过快手构建身份认同的,后来不做这个选题了。
在访谈时,很多人在北京生活了很多年,但他们对城市的归属感一点都没有。这是我们非常不希望看到的一个情况,物理空间上属于这座城,但精神状态还属于农村,他们觉得自己就是农村人,不觉得自己是城市人,赚得少,也没有什么朋友,想要往上流动非常困难。
来源:刺猬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