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站在自家屋顶直播,身后是三块石村
四川省合江县三块石村。26岁的刘金银是唯一留在村里的年轻人,以直播和小视频为生。半年内赚到8万,收获8.6万火山小视频粉丝,超过6000名微信好友,直播还给他带来一个城里的女朋友。
三块石村地处丘陵,村民们散落而居,隔坡相望。1000年以来,这里的人们以种植荔枝为生。2015年,中国政府启动“宽带乡村”工程,周边村庄全部接入宽带,互联网的触角抵达这里。这让刘金银跟北上广的同龄人同步接触到移动互联网的新生事物,具备了硬件基础。
从空中500m,俯瞰三块石村(局部)
刘金银住在村里,生活作息跟上班族一样规律:每天早上7点起床,8点开始直播到中午,下午5点又开始直播到夜里12点。早上打鱼、做饭,夜里捉黄鳝,他一个人,背七八斤重的电瓶,头上顶着矿灯,手里攥着手机、充电宝,提着水桶,走在多草的河边,"很累,但是比工地轻松"。他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像一个传统手艺人一样骄傲。
刘金银拥有两个世界。现实中,他叫刘金银。火山小视频里,他叫金牛,这是四川话里“刘金”的倒装。金牛之于刘金银,是真实世界在数字世界里的投影。
半个月前,我看到一份来自三块石村的视频。一个名为“金牛”的年轻人,用火山小视频记录捉黄鳝、抓龙虾、搬螃蟹、钓鲢鱼的农村日常生活。
整段视频剪辑得很精致。后来得知,他找县城婚庆摄影师拍了这个短片,花费两千多元,小半个月的收入。
这是刘金银第二次大手笔投资自己的直播事业。2017年初,为了拍高像素视频,他把自己的某款国产手机换成了iPhone 6 Plus,专职做直播和小视频。
互联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往中国最偏远的农村渗透。刘金银买iPhone 6 Plus时,正是短视频项目在中国最火的时候。往前4个多月,今日头条宣布“All in 短视频”;而往后3个多月,腾讯宣布投资另一家短视频平台快手。
父亲刘明杰对儿子和所谓的小视频一无所知。他骂儿子一天到晚“逑事不干,也不上班”。他希望儿子去工地,一天至少有300元收入。
而在懂得短视频的研究者眼里,农村题材的小视频现在已经声名狼藉了。“你能看到一个个自虐视频、低俗黄段子、和各种行为怪异的人。”2017年9月,X博士在他的刷屏热文《底层残酷物语》中评论某K字头平台上的农村,“其中充满了残酷而荒诞的场景,令人不适。”
X博士对这些草根自残者的解释是:“他们希望自己能突破社会结界,到达物质丰饶的另一个世界。”
刘金银不否认自己做小视频,是希望有一天能去“上海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开拓一下眼界也是好的”。金牛在这些地方有超出他阅历的精明。他对网上那些自虐、荒诞、打黄色擦边球的视频非常不屑。“城里人不喜欢看那些,”金牛说,“他们对农村生活是非常有好奇心的。”
我身边的很多朋友被刘金银这个小学毕业生的农村小视频打动。川南农村在他没有任何技巧的镜头下充满了质朴的活力。泸州的一个文化干部评价说,看金牛的视频,是城里人精神上的一种农家乐。
但村里其他人也不理解。刘金银坐在村口直播时,有老人当面质问他,拿着手机在干嘛,“是不是有病?”
刘金银人生的前26年,似乎都是在为进城而准备,小学毕业后,13岁的他在一个亲戚处学习电焊铝合金门窗。15岁,他去江苏一家拉链厂,做了3年,认定干到死也出不了头,又回到本地,陆续开过铝合金门窗店、黑山羊养殖厂,这些生意持续四五年,起初挣钱,最后倒亏1万多元。
去年年底,刘金银从外地打工的朋友手机上,第一次接触到了火山小视频,发现只要展示简单的才艺,看视频的人多就可以赚钱。这让他“很吃惊”。
刘金银动心了,关掉了县城里的生意,搬回了村子,下载了火山小视频,实名认证之后,成为了小视频达人金牛。
金牛在直播,刘明杰在烧柴
51岁的刘明杰是火山小视频达人金牛最主要的反对者。
刘明杰每天天亮就起床,下地干农活到中午,砍柴、割猪草。农业是一个关于承诺和守候的故事。辛劳春播,自然会有丰硕秋收。这是刘明杰所理解的生活方式。
过去20多年间,刘明杰一直希望能把儿子送出农村。中国农村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在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间,发生了断崖式的巨变。子承父业的传统家庭生产关系彻底消解。对于儿子进城之后做什么,刘明杰给不出任何建议和支持,那是他不理解的另一个世界。
直播算什么呢?如果有天这些短视频平台关了,儿子怎么办呢?他靠什么谋生呢?
金牛的户外直播日常
过“城里人的生活”,是这一对父子共同的梦想。刘金银这一代中国农村的年轻人,已经“生而城里人”了。“生而城里人”不是说他们拥有城市同龄人的生活、教育和工作资源,而是说,他们已经断不可能再去过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城市化和消费文明所构成的离心力,把无数个刘金银的身体和梦想掷进城市里。
对刘金银来说,“进城”更直白一些:1、在县城有套房子(当地房价3000元一平方米左右);2、一辆车;3、稳定的收入。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小100万元。
如今他每天在火山小视频上直播收入稳定在数百元。直播外,小视频也能不定期给他带来上千元收入。
刘金银直播的第一天,只有5个人观看,没有收到一个礼物,倒贴了七八十元流量费。1个月后,粉丝涨到一千,每天收入50元。2个月后,粉丝涨到八九千,解决了流量费后,还能剩几十元。
现在,刘金银一个月流量就要花掉200G,为此支出1200多元,他还拥有移动、联通、电信三张SIM卡。
他一心想把事业做大。有了家族之后,别人告诉他,当大主播要运作工会,他就开始四处打听什么是工会。
金牛举着手机、三脚架,提着水桶,走在田埂上
27岁的王璇曾是金牛最坚定的支持者。一个城市姑娘,因为直播认识了这个乡下年轻人,开始了一段经典的城乡恋情。
我来这里走访时,碰巧目击了他们分手的全过程。
王璇的脸很白,黄短发,黑色商务短裙,站在刘金银破旧的家门口,与四周格格不入。
这个重庆县城姑娘,和金牛陷入了一场财务纠纷——她想要回今年4月给刘金银打赏的12000元,这是她2个月的工资。
是火山小视频里的金牛吸引了王璇。6月底,她来到了刘金银家。“他抓黄鳝,普通话很不标准,很搞笑。”她说。刘金银本人,看上去和直播里的金牛一样老实,除了直播里白一点,现实里黑一点。
如今的王璇谈到男友,更多是抱怨。高中毕业的她瞧不起刘金银的小学学历,当面嘲笑他念错了直播间里的字,陪她的时间也太少了,一天到晚,“除了直播,就是直播”。
刘金银的母亲赵兴华挺满意儿子找的这个女朋友,虽然这个城里人“有些娇气”,但自家是乡下人,无车无房,不能要求太多。每次洗澡水,都是她帮王璇提来的,饭菜也努力依照后者的口味。唯独一点不满,是“这女孩动不动要走”。
城市里的王璇,意味着一个外面的世界。赌气分手时,刘金银会说,那你走吧别回来了。
他对北京充满了好奇。吃饭时,他会问我北京人吃不吃大葱蘸酱。“我很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没由头地,他接了这么一句。
王璇就笑他,“就你一个小学毕业的,还想去北京?北京不是你这种人能去的。”
“你这么说的话,我非去一次不可。”他停住夹菜的筷子,“卖血也要去。”
北京,似乎是全家人的执念。刘明杰至今记得,2003年,37岁的自己在天安门附近一个工地扛沙和钢筋,每天工钱35元。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出远门,上一次是10年前。尽管天安门近在咫尺,刘明杰忙得没有时间欣赏,直到两个月后,工程完结,临走的那天,他坐车经过了天安门城楼,发现天安门“跟电视上是看到一样的”。
我曾跟金牛拍过一次直播,找选题的同时,还要找手机信号。这构成了金牛这样的草根达人生活景象中的一个意象。他们一直在寻找,寻找外面世界的信号。
城市化的进程是不可逆的。以前的城市化,是政治和经济的力量在主导。但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加速渗透,城市化的力量,在政治和经济的要素完成以前,已经提前来到了金牛的生命中。
外面的信号早已无处可躲,移动时代,每个人都成了接收器。金牛已经不可能做一个农民,他必须和城市的同龄人一样分享信息时代的红利和随之而来的风险。
玩小视频半年后,父亲和金牛和解了。随着金牛直播收入的增加,刘明杰也停止指责,他用着儿子淘汰的OPPO手机,开始看起直播。夜晚降临,当金牛骑着摩托去野外直播,刘明杰就会进入他的直播间,看着屏幕上的儿子说说笑笑,这样“心里会踏实一点”。
作者:李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