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2年10月12日,凌晨。
哥伦布带领三只西班牙牛车队,经过七十昼夜的艰苦跋涉,跨越大洲大洋,踏上了燕郊的土地。
他以为自己终于抵达了北京,并把当地居民看成北京人。
所以,直到今天,燕郊居民还被我们亲切地称呼一声,“北京人”。
北京人为把自己和燕郊人区分开来,给他们取了个诨名,叫“北漂”。意思是,从北京漂出去的。符合上帝的旨意。
哥伦布活了55岁,直到1506年去世,他也不知道,自己从没踏足过北京的土地。
燕郊居民也不知道,除了北京人,全国人民都拿燕郊当北京看。
连他们自己也常常这么以为。
这是历史上头一遭。后来,虽有马可波罗到香河,有麦哲伦到固安,有库克船长到大厂,但大家都不会亲切地称他们一声“北京人”。
“北京人”三个字,是燕郊有别于香河、固安、大厂的关键所在,更是代代燕郊人生存延续的精神支柱。往前推五百年,往后推五百年,莫不如是。
燕郊人的魂在北京。
大多燕郊人每天早上5点起床,带着自己在燕郊的肉体,奔赴北京,去和灵魂相会。
人数有一百万之多。
据说穆斯林一生中必做的一件事,乃是到麦加圣地朝觐,与主和自己的灵魂对话。这点上,燕郊人和他们有异曲同工之妙。
穆斯林的圣地只有麦加。燕郊人不同。大望路不是燕郊人的圣地,只是个中转站。燕郊人在大望路稍作停留,接下来,他们将奔赴国贸,奔赴望京,奔赴三元桥,奔赴永安里。
燕郊人的圣地,遍布整个北京。
朝圣的队伍是如此庞大。他们坐公交去,他们拦黑车去,他们开着冀字打头的私家车,到北京去。浩浩汤汤,一出当代的出埃及记。通州是燕郊人的红海,京通快速是他们的摩西。
这是燕郊人每天最崩溃的时刻。从燕郊到大望路的途中,没有不崩溃的燕郊人。他们在路上欢笑,他们在路上哭泣,他们怨恨上帝,主,为什么要把我们从北京的伊甸园赶出去?
燕郊人终其一生,就是为了重返北京这个伊甸园。
燕郊人的一生很长,崩溃很短。崩溃时间视通燕高速和京通快速的拥堵程度而定,左不过是三两个钟头。
这种崩溃,当燕郊人遥遥能望见大裤衩的时候,便能痊愈。
大裤衩是燕郊人的魂器。看见大裤衩的第一眼起,燕郊人沸腾了。他们蠢蠢欲动起来,摩拳擦掌,开始往车门口挤。
他们要完成一项礼拜。一项神圣的礼拜。叫上班。
只有在上班的时候,燕郊人才能感觉自己的灵魂和肉体,都与北京彻底地融合了。只有上班,才能让他们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底是北京人。
上班,是连接北京人与燕郊人的脐带。那些不来北京城上班的燕郊人,没有资格自称北京人。虽然朝觐的旅途很辛苦,虽然礼拜的过程繁琐复杂又枯燥,但多少燕郊人乐此不疲,战战兢兢,生怕失去了“北京人”这个身份。
燕郊不行,顺义不行,哪怕通州都不行。是国贸,必须是国贸。只有到了国贸,燕郊人才能找回自己暂时失去了一晚的北京魂。
至于那些自甘堕落,懒于日日朝觐的,已失去了北京人的资格。燕郊人会鄙夷地称他们为,“河北人”。
朝觐礼拜,一周五次。周末两天,燕郊人要自觉让出北京城,给真正的北京人。这两天是燕郊人最失魂落魄的时候,没有上班,燕郊人和北京人的脐带,就被切断了。
所以大多人燕郊人选择在周末昏睡,忘掉这个可怕的事实。起床时间为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之间。当然,他们还是会条件反射般地,在早上五六点时惊醒一回。
是不是该做礼拜了?
燕郊人的周末很难挨。因为缺了上班。燕郊人在家里坐立难安。燕郊人的家,一般为2000年后新建成的楼盘,带有“潮白”、“国际”或者“庄园”等字眼。建筑风格尽量向北京看齐,好让燕郊人有归属感。
燕郊人决定上街。燕郊的街。走在路上,身子不由自主地往西偏。
是主的召唤。燕郊人在心里想。
少部分燕郊人会大着胆子,一路往西,往西,再往西,去属于北京人的大望路晃悠两圈。
今天不是工作日,再没有人把燕郊人当北京人看。
大望路上。北京人在新光天地和万达广场里玩闹。燕郊人看了一眼,转身走了。那不是燕郊。燕郊人不玩这些。
倒不是说燕郊人玩不起。燕郊人不缺钱,但燕郊人有更为宏大的目标。是买房。
朝觐会遇到塞车。上班也会遇到工作日。燕郊人总担心,有朝一日,会失去自己北京人的灵魂。买房,只有买房才能镇住燕郊人的魂魄。房子,就像古代的宗祠,保燕郊人代代相传,万世一系,香火不断。
在燕郊,不买房干嘛?当年神创造燕郊,不就是为怜悯买不起房的世人?
燕郊人始终都在买房。在燕郊买了两居的,盘算着换个三居;买了三居的,盘算着搬去通州;买了通州的,心里总想着四惠。
燕郊人平时朝觐,坐着公交,晃悠过北京。觉得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是未来的家。
买房吧,燕郊人自己对自己说,成为一个真正的北京人。
当年哥伦布到达燕郊,感叹道,啊,燕郊,遍地楼盘!
燕郊人不需要新光天地,燕郊人不需要万达广场,燕郊人要楼盘。楼盘是燕郊人的奶与蜜,燕郊就是奶与蜜之地。
入夜。燕郊人步履轻快地踏上归途。他们花了一整天时间上班,肉体里装着沉甸甸的北京魂,他们觉得满足。现在,他们要回燕郊去,他们要花三个小时回燕郊去。他们要坐着公交,打着顺风车,开着冀字打头的私家车,回燕郊去,回到奶与蜜之地去。
穿梭于万达广场和新光天地的年轻白领们,青春靓丽,衣着光鲜,他们充满疑惑,看着大望路十字路口西南角。那个简陋的公交车站牌下,一到晚上七点,总是排满了燕郊人。有好几万那么多。燕郊人怀揣着依恋,在这里,与北京的魂,作短暂的道别。
快速公交送他们回燕郊去。年轻人嘲笑燕郊人,笑他们自作孽,把家安在那么远的地方。燕郊人不怕说,不怕笑,他们站在寒风里,他们站在雾霾里,他们站在月色和星光里,腰杆笔直,脸上是满满的坚毅和自豪。
年轻人有梦想,燕郊人有房。
年轻人有夜生活,燕郊人有房。
年轻人有诗和远方,燕郊人有房。
什么都杀不死我们燕郊人。当燕郊人冒着汹涌的人流往车上挤时,他们想。
我们有工作,还有房。
我们和北京人一样。
作者:西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