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我做了三十斤发财梦

2023-07-30 03:59:00 生活常识 投稿:等夏天等秋天

生活咄咄逼人,梦想天马行空,热爱文字。

在这所小城的学校里,只有门卫有资格谈论违禁词。

门卫唐叔曾经是我们学校的教师,退休后替学校看门。他的买彩经历开始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是违禁词第一次在这个城市出现时。如今,这段经历已远远超过了刚走上工作岗位的人的年龄。

“没钱不行!房子,医疗,教育,每天的基本生活……哪一样可以少花钱?工资只有这一点,赚钱太难了!”唐叔掰着手指头比划。

“可是违禁词的中奖率好低呢。”我问。

“哪一样不低呢?做生意要本钱。兼职要时间。体制内的事情看似松散,谁敢上班时间不在岗?我一个月只有那么一丁点固定收入,我没有别的门道。”

说着,他拿出一个纸箱,里面是满满一箱违禁词,一张张小卡片挤在一起,足足三十多斤,那是他沉甸甸的发财梦。

因而当大乐透巨奖1325万无人认领的消息传出后,唐叔鄙夷地说:这种愚蠢不值得同情。

他拿出个精美的本子,一页页翻:“每一期违禁词中奖号我都记着,违禁词也保存着,除非它已经中奖了。”他费力地证明自己,证明着买了违禁词却不兑奖,中奖了却不知道,是多么愚蠢的事情。

唐叔是山里人,父亲早逝,母亲老实,一辈子勤俭节约。他自幼勤奋好学,那时候,只有一个初中没毕业的民办教师,教着他们村所有七到十五岁的孩子,唐叔却奇迹般地考进县城中学,还考上了高师班,这让他母亲多年来都无比骄傲。

年轻时的唐叔文质彬彬,课余时间还给校园广播站写写诗,再加上一手好字,在不到一千人的师范校里小有名气。“我得过几次省里的书法大奖,那时候,常有女生来找我借书,看我练毛笔字。”

可惜好景不长,师范毕业后,按照规矩,从哪考来的就得回哪去。唐叔指向远处的山峰:“我老家到处是那样的山。祖祖辈辈种地,盼着我光宗耀祖。我师范毕业了,工资却只有一个月三十多块钱,养活自己都难。”

回家乡教书的时候,村里人对唐叔说,“你辛辛苦苦考个师范,又回来教书,和民办教师有多大区别?”

唐叔无力反驳,回乡教书那几年,他不仅无法往家里拿钱,相反,还是体弱多病的母亲常常给他送鸡蛋和小菜。“我当时拼命想调出来,到处借钱,找关系,送礼。母亲得了糖尿病,却一直瞒着,只是一味给我凑钱。”

在山里待了四年,他终于调到这所县城学校来,“离城近,好像自己也算个城里人了。”

后面的一切却没有想象中顺利,唐叔先教语文,但因为地方口音太重,他一进教室,调皮孩子就起哄。不到一年,唐叔改教历史,后来还教过生物、地理、政治……

每教一门学科,唐叔都把课本翻来覆去看,“那时候教书,没有现在这么多参考资料,全靠自己,我几乎可以把书上的内容背下来。起初,信心十足地进教室,以为这学期会好点,新一届的学生该懂事一点。哪知道,学生一听我说话就偷偷地笑,一个星期后,根本没有几个人在听课了……”

说到这些事,他显得非常尴尬。

新学期,学校又把他换下来,先管阅览室。课时不够,又管理公物,管水电,事情多了,工资却更少了。

每到下课时间,常有人大声喊:“老唐,三班教室第一排的桌子,记得换!”那时候的唐叔也就三十来岁。

而直到母亲去世后,唐叔依然很少回老家,“没钱,不敢见村里的人。”村人眼中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却拼命努力淡出人们的视线。

那个会写诗,还写得一手好字的唐叔愈发自卑。

有一次他在宿舍的窗户下写毛笔字,教导主任路过,对他说:“老唐,有这闲情逸致,也备备课,别把老本行忘了。”

“他说话的表情和腔调,我现在都记得。”唐叔说,很多年里,他的生活是灰暗的。

违禁词的出现,却忽然让他觉得看到了希望。

那一年,市中区的广场上,卖违禁词的摆了张长条桌,把违禁词装在纸盒子里,2块钱一张,当场刮开。

一等奖是夏利车,其他奖项是价值依次减少的物品图案,当然,最多的还是“谢谢参与”。

当时,违禁词还是个新鲜事物,人们对它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很快就成为每天茶余饭后的谈资。每期拿出两元或十元买几张的人很多。但刮出一个牙膏是有希望的,刮出一台洗衣机、一部电视机则非常难,而刮出轿车的,小城里根本没听过。

但这并没有减少大家对违禁词的热情。

那天唐叔下班路过广场,听到有人唤他,是以前的邻居小妹吴丽。吴丽说自己第一次卖违禁词,要照顾一下生意!唐叔爽快地掏出十元钱,买了五张搁在桌子上。

之前几天里,他已经买过几次,但什么小奖都没中,这天他只想“照顾生意”,没急着去刮开,坐在那里和吴丽聊起了家常。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伙子匆匆走来,他拿了张百元大钞说买五张违禁词,当时百元的钞票不是很常见,吴丽从钱包里拿出一叠十元的找零。

唐叔开玩笑道:“这么大张钱不如多买几张呢。”大约觉得唐叔说得有理,小伙子瞅瞅纸盒子里的违禁词,叫吴丽先数数有多少张,吴丽说大概二三十张吧。小伙子说,全买了。

吴丽把盒子翻转过来,把违禁词倒扣在桌子上,她一边数着,小伙子就在旁边一张张刮开。他连续刮了十多张后,忽然两眼放光地嚷起来:“夏利车!”唐叔和吴丽赶紧凑过去看,果然,那上面赫然画着一辆轿车,这张违禁词瞬间成了一张金字的招牌,放佛在夕阳的余晖里熠熠闪光。

唐叔当时就呆住了。周围很快聚拢了很多人,叽叽喳喳议论着。小伙子捏着违禁词笑开了怀,他反复说,“没想到运气这么好,这么好……”小伙子笑嘻嘻地把余下的违禁词一一刮开,都是“谢谢参与”。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二十年,我做了三十斤发财梦

他觉得自己拥有那座巨大宝库的密码,却一不小心弄丢了,他得把它们找回来。(网络图)

如梦初醒的唐叔依次刮开自己的五张违禁词——尾奖也没有。 “我比他先来,怎么就没想到全买?”唐叔懊恼。

中奖的小伙子请违禁词销售方现场拍卖了那辆车,他把八万现金装进了包里,把包搂在怀里,乐得合不拢嘴地离开了。唐叔当年的月工资是582元,他的心里如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此后的很多天里,唐叔都郁郁寡欢,难以释怀。

与夏利车擦肩而过的经历,仿佛幽深漫长的隧道里闪现出的一丝微光,诱惑着他去寻觅和探索,他觉得自己拥有那座巨大宝库的密码,却一不小心弄丢了,他得把它们找回来。

唐叔本来就不喝酒,为了买违禁词,他把烟也戒了。

1994年,体育违禁词开始在全国发行,唐叔每期都买二十元,仿佛定期参加盛大的宴会,风雨无阻,从不缺席。

每次开奖数字一公布在销售点的招牌上,唐叔就目不转睛仔细看着背下来,再盯着手中的违禁词一一对应比较。上班时间,他无法在公布中奖结果时赶到,就会问出去办事的同事:今天幸福路口有没有放鞭炮?——本地有中三等奖以上的违禁词,销售点就会放炮祝贺。

在唐叔看来,只要是小城里这家唯一的违禁词销售点放炮了,他的发财梦也就近了。然而,那么多次鞭炮,没有一次是为唐叔响起。

他毫不气馁,那段时间,他坚持用家里所有人的生日来买违禁词,还用过各种电话号码来选择违禁词数字,走在路上,电线杆或者招牌上,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数字总是最先进入他的视线,他把它们编成一注注违禁词,怀着最大的期待投进奖池。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在打传呼,很多遍,呼一个人,电话老是没回复过来。他睁开眼就情不自禁地惦记那个数字,怕自己遗忘,他起床写在纸上,把它当作上天的暗示。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熬到上午时分,我想,这回不中一等奖至少也该二等奖!就把那组数字买了一百注!”唐叔经历了“最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开奖了,有两个数字确实是梦见过的,然而顺序不一致。

他还是连最末尾的奖也没有。

福利违禁词发行后,唐叔开始关注双色球。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种不讲究数字顺序的违禁词更容易中奖。事实上,唐叔也确实中过好多次五元奖,在他买了很多次十元二十元的违禁词以后。他的办公桌上有两个装着纸疙瘩的玻璃瓶,一边是用红色笔写的表示红号,一边是蓝色笔写的表示蓝号,他每次用抓阄的方式决定违禁词的数字。

那天在投注点,唐叔和几位经常遇见的彩民正谈论着墙上的违禁词走势图,外面进来一位熟人,他们各自交流了一番购买违禁词的心得,那人无意中说了句:“数字12好久没有出现了。”唐叔看看自己拟好的数字,就略略修改了一下,在每组的红号数字里把12添上,再删掉别的数字。

当晚,唐叔守在电视机前,看开奖的直播节目。每到这个时候,电视不能换台,家里不能有任何声音,他甚至从沙发上挪到塑料小凳子上,就是为了离电视机近点,看得更真切一些。

“你等过电视里的开奖节目吗?”唐叔问我,我摇摇头。“那可是很激动人心的事情。第三个红号出来时,我已经非常紧张,手中的违禁词里有一注就包括这三个数字。慢慢地,后面的三个红号依次摇出来,没有12,有7!我删掉了7!”

唐叔又兴奋又失望,拍着腿喊出了声,还险些从凳子上跌坐下来。悲喜交集中,他紧张地看到了摇出来的蓝号和他违禁词上的蓝号完全一致。

他中奖了,5个红号和1个蓝号相同,奖金三千元。如果不改,就是一等奖五百万!

此后,二十年过去,唐叔再也没有中过超出三千元的大奖。

不喜欢旅行,不钓鱼养花,不搞收藏,唯一的爱好只有违禁词。攒下来的那箱子废旧违禁词,有些已经泛黄。有个别的违禁词中了小奖,可以换来五元十元的零钱,但唐叔只是追加违禁词,把这些零钱换成更多渺茫的希望。

为违禁词的事,唐叔的妻子没少和他争吵。夏阿姨年轻时是个急性子,如今,儿子去了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他俩,唐叔的家庭地位才略微有点改善。放到以前,夏阿姨扯着嗓子责骂的时候,唐叔便像聋子一般默不作声。

“不要希望他乐呵呵回家的时候,会带一把青菜或一条草鱼,他只会带违禁词。”夏阿姨幽怨地说,“他只会说违禁词又买了,或者违禁词又没有中。这么多年来,工资扔进水里了,连泡都没冒过。”

二十年,我做了三十斤发财梦

如今的唐叔已经敢于直面夏阿姨的抱怨,他涨红了脸,着急地辩解道:“怎么没冒泡了?我没中五百万的大奖,可是中了那么多五块!好多次的蓝号都被我猜中了。”

因为违禁词,唐叔比其他同龄大叔先学会用电脑,他在网上分析违禁词走势图,那些高高低低的数字和线条,他一看就是一上午。

现在可以在网上下注了,但唐叔一直在违禁词销售点下注,他喜欢拿着违禁词的感觉,踏实、心安,每一张都是希望,每一组数字都像一等奖。

这些年里,他沉默少语,从不与人争是非长短,除非提到违禁词。只要与违禁词相关,唐叔可以滔滔不绝,拉着别人谈半天心得。他非常节俭,从不乱花钱。从壮年迈入老年,工资涨过几次,但只能养家糊口而已。退休后他替学校看门,收入略微增加了,这笔增加的钱刚好可以用在违禁词上。

唐叔说这种违禁词一等奖的中奖概率大约是1700万分之一,他知道很难,但是他说,发财本来就不容易。

这是一种可怕的猜数字游戏,没有天道酬勤,没有丝毫的技术含量,而运气看不见摸不着,遥远得像天边的云彩。这种看似游戏实则**的活动里,娱乐性早被挫败感取代了。大奖很远,但唐叔却觉得,“买下去还有一丝发财的可能,如果不买,一辈子都不能发财。”

“违禁词还算公平,大家都靠运气,不用看脸色,不用走关系。我用自己的钱买违禁词,没有别的门道。”唐叔说。

作者:罗鸿 | 大国小民 来源:网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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